月的春风，剪出了柳青、吹绿了原野、吹开了山花，但濛濛的雨丝夹着清清的山风，让人满身阴凉，少损融融春意。陡然间，我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和“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的对白。更记起父亲三年前，撒手离去的情景……
三年前清明节的头天，父亲受尽了癌症的折磨，熬干了最后的一滴灯油，离开我们驾鹤西去，从西峡回到了生养他九十年的故土一一内乡县赤眉镇的张堂村。
安葬的那天晚上，突然起了大风，云彩遮住了星星，天地漆黑一片，灵堂的烛光，在吹进来的清风中摇曳，父亲那干瘦如柴的身躯静静躺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好早点住进自己的新家。父亲知道入土为安，好让活着的子孙们，少一点张慌，少一点悲痛，少流一滴泪水。第二天早晨出殡，天又下起了雨，悲痛的哭声和着风一一和着雨一一和着哀乐，从山梁上向着远方飘去……这是清风化雨泪作歌！这是父亲喜欢的春雨来为他送行！这也许是上苍对他有意的眷顾吧！
在父亲走后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每时每刻都在回想着父亲生前一幕幕，眼前不时地闪现着他的音容，每每忆起往事，常常在睡梦里哭醒，使我一直惦记着家乡，惦记着荒山野岭上父亲的的家园……
一路上都在脑海里不断思索，父亲为何把他的家园选择在这个远离村庄、远离田畴的地方？选择在这高高的山梁子上呢？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父亲的坟前。放眼周围，我看到了那奔涌在雨雾中逶迤的山岭，和蜿蜒不息从北向南流淌的湍河;看到了两岸绿油油的麦田、和尽情绽放的油菜花的金黄;看到了绿树丛中红白相间的农舍、和朗朗读书声的学校……这是父亲的家园选择的用心一一登高望远吧！父亲的前世也许是一个画家，或者是一个诗人。根的情结，早已溶化在他的血脉之中！
父亲是生长在旧社会，成熟于新中国的普通农民。一辈子不攀高结贵，本本分分做人，辛辛苦苦种地，最大的心愿是把庄稼伺候好，多打下些粮米，让每家每户的村民能吃上饱饭。他担任过农村大集体时代的生产队队长、会计、现金粮食保管员，热心尽责，把集体的事情当作家里的事情办。常常在天不亮就起了床，把悬挂在村庄中间大榆树上的那口大铁钟敲响，唤醒起队上的男女劳力走向田间地头，去耕耘全队人的希望，收获全队人的梦想。父亲是一个心底无私，公道正派，干活拙实，勤劳良善之人，见不得他人做事奸滑尖酸，对于个别偷懒磨洋工、爱贪占点小便宜的群众，他给予的往往是宽容，实在忍无可忍时，也不会高腔大调，只是平心静气的耐心疏导，在润物细无声中让人心悦诚服。
他最大的爱一一是土地，是生长在土地上的庄稼。为此，他爱那些犁地的牛。记得在我刚上小学的一个早晨，母亲让我去后洼豆地里喊他回家吃饭，我看见父亲抱着一头水白色母牛的头放声大哭，这是一头正在怀孕的母牛，因为贪吃多了带有很多红蛛蛛的豇头秧中毒而死。失去了母牛，就失去了牛犊，失去了生产的动力。父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在奶奶去世的时候。这头牛的皮，割了拉犁的炮绳;肉分给了每家每户，使饥饿的村民解了嘴馋。父亲一口都没有去吃，一句话也不给人说，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柴墩上，不停地一锅又一锅的吸着旱烟。
他最大的希望一一是让他的孩子健康快乐的成长，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不要成为社会的包袱。他支持我们读书，经常讲:“家里再穷，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他曾为自己目不视丁遗憾终生，也因为哥哥和姐姐赶上闹文革书没有读成时常叹息，不时地教育我读书的重要:“身外的东西，別人随时都有可能拿走，知识是装在自己的脑子里，贼想偷也偷不走，土匪想抢也抢不去。”这句常讲常新的朴素话语，激励和鞭策着我直到现在。为了供养我上学，他省吃俭用，几年也不舍得添置一件新衣裳，吃上一顿好饭。为了攒钱给我交学杂费和买作业本，经常不顾年迈腿寒，挑着亲手种植的白菜、豆角、南瓜、红薯……去集市上叫卖。长满老茧的粗手，攥紧竹筐的绳索，一瘸一拐的步履，仿佛是在诉说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痴心！
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望子成龙的深爱终于有了报答。上世纪的79年的高考，第一批预选名单公布之后，在供销社上班的五爹跑到家里，向父亲报来了考上的喜讯！父亲当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边拉五爹坐下喝水，一边安排人去玉米地里喊我。那天晚上，他和母亲说了一夜嘱咐我的话，让我尊敬老师，经常往家里写信……在我要去郑州上学的哪些天，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见人都要敬烟让到家里喝茶。儿子端上国家碗，吃上国家饭，为家庭争来的尊荣，让他感到付出的值得，觉得走到了人前，激动的心情难以形容。
记得那年春天，为了能换点钱补贴家里的花销，他扛着镢头背着凳子，扶着长年有病的母亲，拉着他喂的那只白山羊，去那山梁子的下面，开垦出了许多荒地，播撒下了希望的种子玉米、花生、大豆……天道酬勤，老天不负辛劳人，当收获的季节来临的时候，父亲满脸挂着的都是微笑，辛勤的汗水换来了累累果实的回报，丰收后的喜悦荡漾在他的心坎里，很久很久也难抑平静……
尽管那些年的岁月异常的艰难，养活一大家子人，集体的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忙乎，但对于父亲来说已经习以为常，饱经沧桑的脸上刻下的道道皱纹中，含着的是不变的从容和坦然。尽管那些年的光景非常的清苦，缺衣少穿，吃上顿没下顿，但父亲却不以为然苦中寻乐，用希望的信念默默地支撑起家庭的一片蓝天。由于常期超强度的劳动，使他膝盖骨过早磨损，寒冬雪雨中的奔波和忙碌，使他患上寒气腿，不时的疼痛伴着他走到了生命的终结。我觉得这人世间可歌可泣的爱，莫过于父子间的浓浓亲情！
父亲的勤劳朴实乐于为民的情怀，使他较早地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一名农村的老党员。他的初心，是不给党脸上抹黑，做力所能及的事业。天下雨的时候，他会披着蓑衣拿着铁锨，去疏通田头边上的水渠，防止庄稼被洪水淹了。乡村道路坑凹不平的时候，他会拉上些沙土，去垫垫平平，让行人走着方便……我记得有一年，夏粮的收成与往年相比少收了两成，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主动在群众会上做了检讨。他从来不把生产上的不足推给别人。我们姊妹四个，常埋怨他活的窝囊，不该丢人显眼往自己的身上揽过。现在想起来，父亲这种勇于承担责任的精神，应该是一名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吧！
父亲非常珍惜自己的政治生命，共产党员的称号是他最大的资本和光荣，这种红色因子，镶嵌在遗传基因DNA的密码上，影响着他的整个生活和为人做事。他在人生最后的九年里，一直在西峡跟着我住，我清楚的记得，当到了村支部换届选举和党员活动日之时，总是吵着要我送他回去参加，还让及时提醒他交纳党费。平时他也很注意待人接物的分寸和邻里间关系的相处，大家觉着他人厚道和气可信可交。于是，常有农村来县城跟着孩子们住的老年人甚至是退休的干部来家里找他拉家常，他开心又不失幽默地说:”我这里就是老干部活动中心，就是党员之家”。父亲这种乐天派又时刻不忘保持党员个人纯朴形象、和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忠贞，是值得我永远学习的榜样！
父亲很爱母亲，母亲身体不好，常年患有冠心病和哮喘病，是父亲长年累月不厌其烦的伺候照料，才有了她生命的不断延续。也由于父亲这种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爱，才使母亲能够顽强的活着。也使得他的儿女们，才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放心地去干好各自的事业。即便是到了耄耋之年，走路蹒蹒跚跚，他也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尽量少给儿女们找些麻烦。
在母亲离开我们走进天堂的时候，她爱恋地对我说:“妈走了，把我葬在西峡县城的边上，你姊妹们上坟看妈了也近些，你爹才会来你这里住。待你爹老百之年，他想埋在哪里，你就随他的心愿。记住，随后把妈也迁去，和你爹埋在一起。”待母亲安葬在鹳河西岸的西山陵园之后，按照她的临终嘱咐，我就把长年住在老家的父亲接到了西峡。因为，在这里可以天天陪伴着他心爱的女人一一我的母亲。
我尊重了父亲的选择，随了他老人家的心愿！
淅淅沥沥的小雨，慢慢地停止了飘洒，如泣如诉的山风仍在耳边响着，山野里翠绿欲滴的小草、和挂着水珠的鲜艳小花在不停地摇曳，父亲思念儿孙的眼泪已化作了春雨洒落在他热恋的土地上，顺着山顶上的沟壑流向了山下的小溪，汇入到江河湖海。
我同家人收起了雨伞，正静静地站在父亲的家园门前，默默地为他祈祷，祈求上苍给他幸福和快乐！潸然泪下的我在想着:父亲在这高高的山坡上做一个守望者，他不会孤独不会孤单吧？！因为，他不喜欢都市的繁华，痴迷家乡的土地，爱护田野里的庄稼，爱看山上的野花，爱听山鸟的欢歌，热爱朴素的村庄、希望的学校、以及勤劳善良的村民！
父亲的心里装着个信念:这里的荒山野岭，一定会变成绿水青山！眼前枯萎的黄笔草窜出来的绿色，就是他灵魂的枝叶！
于是，我轻声的对父亲说:
爹一一我妈很快就会来到这里，和你相依相伴！
爹一一你等着！儿子也会在百年之后，住进你的家园……
我和家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了一一父亲的家园，在回望中顺着来时的小路，向那山梁下面慢慢地走去……
编辑：李海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