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传奇 平康里女豪杰雪里红

《雪里红》【清末宣鼎著《夜雨秋灯录》之故事,括号为本文所注】
北里(唐代长安妓女集居在北门平康里内,后来就以北里指代京城红灯区)非相攸(yōu,将相所在)之地,勾栏(妓院)无立节之媛,然未可以一概论者。昔京都(今北京)有薛氏女,貌绝艳,携一婢一妪,赁宅以居。自云十五岁矣。出多金市司街卒(城管),遂安堵而开锦泥窠(安乐窝)也。尝簪花傅粉,乘犊车往城南观新戏,傀儡棚亦轮为之停,遂不言而知其钱树子也。
游荡儿群拥之归。问乡贯游踪,均葫芦提(蒙混)以对。问香名,则曰:“薛氏,行一。”侍者呼为一娘。问夜合(嫖资)须多寡,则伸玉臂,露守宫砂,曰:“六岁时,遇吾师以丹药点作贞验,至今身犹处子,不愿作夜度娘(娼妓)也。”曰(游荡儿对话):“若是,则必工吟善咏,如卿家校书名涛(唐代成都女校书薛涛)者乎?”曰:“非所长。”曰:“是必唱鹧鸪舞柘枝,如谢家姬乎?”曰:“非所长。”曰:“或者能刺鸳鸯锦,如卿家针神(在没有亮光的夜里也能穿针引线),号夜来者(三国魏文帝所幸美人薛夜来)乎?”曰:“妾病未能也。”众抚掌曰:“审是,究以何术,博缠头锦(嫖资)?”  【薛氏不会吟诗,不会歌舞,不会针线女工。那么以何能谋生?】
女含笑,呼婢捧磁瓯出,中列骰子六,供几中央,再拜安置讫,曰:“妾名虽倚门,实则求偶,请以相思之骨,代风月之媒,是亦遵吾师命也。来者以白金十两作孤注,无论齿高下,貌妍媸,一掷成六红者,即嫁为妇,无食言。然十两仅一掷,再掷再破悭(再掷再拿钱)。妾守信,君等毋吝财也。”众曰:“妙哉!是真别树艳帜,而另系赤绳者。”【别树一帜的选新郎手法】
呼僮竞取白镪(银子)至,博竟日,皆色沮去。远近哗噪,咸云:“何物粉儿,独翻花样,唱求牡之雉,呼守雌之卢(掷色子赌博),花骨头岂真作冰(做媒),阿堵物(银子)依然入橐。是儿狡哉,荡子愚矣!”然爱其色者,则难忘情,由是马絷于场,犬迎于户,上至官裳,下至胥隶,无不闻香而来,垂涎而至,作几希望。又以一娘不似妓名,因其爱着杏子衫,又全红始嫁,薛雪同音,遂呼之为雪里红云。
一日,有侍御公子某,携百金来,十掷皆北(败)。明日又来,视瓯中已别五红,其一滚转不定,公子大声呼红,比走盘珠定,则仍守黑者,乃痴立如木鸡。女笑曰:“险哉!何一红之难也?”

女貌虽极妍,而性极生硬。客至,略寒暄,即请博,博已,即下逐客令,不许少一逗留。公子恚怒,阴嗾无赖子三四辈,给金,使诣女室,将窘辱,洗愧恧。女已审其意,待金入己橐,即挥手使去。无赖子大哄,曰:“一脔肉(舌头一脔肉,口唇两边皮),竟如此昂贵耶?彼博场尚有闲菜酒,为吾辈解饥渴。”言已,揽袖欲侮,女声色不动,略拂纤指,即纷跌庭外数十步,呼婢出夏楚(竹批子),待其三蹷而三拍之,跪谢始释,鼠窜可怜。后有踵至者,咸悉彼姝艳而勇,无敢亵,负者怏怏,不闻有后言。三载中,均落落小酬应,从不歌一声,陪一宴,假一颦笑,而香奁中累累盈五万金矣。偶语客曰:“曩得彩仅娶吾身,今并得吾财,何乐而不为?”于是门前车马,更喧如市井矣。
时江西建昌李生名崇者,年少尚未娶,避难走燕台(北京),落拓殊甚,将往投阿姐某宦宅,向为姐夫所恶。然守囊之银,仅仅十两。计无出,谋于同乡某,某问曰:“子知此间有雪里红乎?”曰:“不知。”仍告所以,曰:“曷拼与一战,捷则立地成富耳,负则寻女嬃(姐姐)未迟也。”生(李崇)曰:“善。”浼导之往。女见其貌清俊而衣褴褛,心怜之,曰:“此非樗蒲戏(非一般赌博),乃秦晋(相亲)卜也。登场一麾,绝无翻悔。观子十金良不易,盍珍重?”生笑曰:“卿亦过小觑人矣。书生虽贫,量不致为些须露乞儿态。”言辞慷慨,其气熊熊,已令佳人心折。及锵然一鸣,座客齐鸣彩,视瓯中灿灿者,成六出花矣。女亦色喜,嘤咛一声,阶下应,即时结彩,燃两画烛如椽,毡毹满堂,水陆新进。婢子引生入曲室,沐浴更新衣;女亦妆竟,偕之交拜,同乡某宛傧赞焉(邀同乡某为宾相)。
至漏(时钟)乍转,客去,归洞房,女略询家世,即云:“身已相从,愿闻郎志。”生颦蹙曰:“一身落魄,去就颇难。然为贾则素恶铜臭,为儒则不耐毡寒,无已,其一行作吏,尚可以身许国乎?”女裣衽而前,曰:“是尚不愧为红(雪里红)之夫也。”旋以臂红(宫砂)示生,曰:“妾尚女儿身(处女),唯夫君怜之。”生以唾拭之不去(宫砂擦不去),喜曰:“皮相者,疑卿为章台柳;福艳者,知卿是佛池莲(纯洁)。仆心醉矣,且爱且怜。”明晨,视红褪如洗(行房之后,宫砂如洗,红色褪去了)。

旋以片纸为生纳粟(买官),得铨闽(福建)之某县令事。之任,女不令多随从,卷厚资,与婢妪均易男子装,己则缨曼胡,吉莫靴,负弹弓,佩长剑,四骑登程。经泰山下,猝遇响马贼呼啸至。生战栗,面灰死,女命婢妪护郎君,己则纵辔迓贼锋,发连珠铁弹子,如秋风摧落叶,贼披靡,无生还者。生大骇,几坠骑。至前站,私询其何勇过健儿。女笑曰:“措大尚藐视巾帼耶?聂隐、红线(二人均为传奇女侠)辈,自在人间,惜肉眼人不识耳。”因把酒,重述都中拍无赖事(本文开头讲过的的故事),相与捧腹。
到闽谒长吏(见上级领导),女均执刺(文书)代长须(女扮作随从),致无陨越(没有露馅)。夤僚瞰艳仆(同僚看到这么漂亮的随从),疑其有断袖癖(同性恋),实不知即使君采蘋妇也(实不知是李县令夫人)。
抵任不半载,金陵贼(指太平天国散兵)驱大股,豕突至闽,蓦围斗大城。生集乡团,女帘后窥之,笑曰:“若以此御贼,直摧枯拉朽耳!寇深矣,且奈何?”翌日,贼更集,肆猱升(攻城),将瓦解。女麾众登陴(城头),斫杀一昼夜,攻始懈,然耽耽者(虎视眈眈)犹不去。生乞救于中丞(福建首辅),牍三申而援不至,盖驿路断,恨无神邮也。(因战事阻挠,三次书信都联系不上援兵)
至夕,女以大爵劝生饮(酒),生忧惧,涓滴难下咽,女笑曰:“饮亦死,不饮亦死,曷为醉觞乎?”生始鲸吸数十爵,沉酣眠所坐木椅上。女出,裂帛长十数丈者,先缚生,然后荷于背,且缚之极坚固,若负襁褓儿。仍男装,右提剑,左握护身牌,听野鸡三唱,晨月朦胧,呼乡团而告之曰:“事急矣,吾负汝使君往乞援,三日即返。城中诸事,听吾婢妪指挥,可谧无恐也。”遂开关,放之出。贼瞰其越濠,行甚速,又见所负如屋上瓴,不识云何,始痴望,继环击,女且走且御,斩数十人而出重围焉。
县距省垣三百里,至则甫卓午(正中午)。走入馆舍,解背上良人,视残醉犹未醒也。往见中丞,时抚军麾下仅万人,意不能多假(借)。生将唯诺,女在身后突白云:“但乞中丞分五百人供臂使,然必由属吏自检择,不中选者勿须也。”中丞惊询谁氏子,生诡以仆对,且告其神勇,曰:“是岂昆仑复生乎!”即传鼓集演武场,女为生暗物色,皆捷如猿猱而勇如罴虎者。生诣首令(前县令)某处,假两骑以归。某令见女,戏生曰:“明府(李县令)当此仓猝,尚挈画郎郑樱桃(历史上的男宠,此指薛氏)耶?”生庄色对曰:“山荆(妻子)也。”令(前县令)骇,亟讯知其事,急延之后堂,夫人出拜。请须臾,略休息,公子一,女郎一,争拜膝下,乞授业(拜师)。女约以围解日。
旋整师归,贼正团团攻雉堞(城堞),突自背击之(背后受敌),几疑将军从天外飞来者。战一昼夜,斩馘无算(割取敌人的左耳以计所杀敌数),余孽悉窜。女抚膺而叹曰:“是可驱豺狼而害邻封乎?”留生入城抚疮痍,己则帅众追剿至浙界,始凯旋。

当道上其事(领导上报),生卓异,迁郡守(李崇升任知府),女诏封成夫人。某令遣子女来践约,乞授好身手,女略与一二即已,曰:“罗绮中人,得此已无敌,无深求也。”问战胜大旨,曰:“譬如博,盂内六琼,眼前八阵,知人知彼,目无全牛,胜负可立决矣。”问阿姥是何师承,曰:“吾自有师,师自有法,不足为汝辈言也。”
生每断狱(断案),女参赞(参谋),称神明;捕盗,尤襄勤(勤勉);唯禁娼则力为谏阻(劝阻),继以哀泣,故棠疆百里,桃花门巷,常数百家,成锦绣城也。每彩舆一出,莺莺燕燕之俦,捧盘跪路衢,为夫人祝千秋者,动以千计。此秦鲁臣谱弟所采访;鲁臣,金陵世家子。
懊侬氏(作者宣鼎假名)曰:寒蔬中,有名雪里红(雪里蕻蔬菜)者,辛辣之品也。成夫人(朝廷赐雪里红之封号)隐于粉黛,博以相夫,坐而裙衩,勇于杀贼,是桃李之艳,而姜桂之性也。锡(赐给)此佳名,良不愧耳。不言其师,而师自大有人在。闽之氓(福建百姓),感保障之德,每至伏腊(腊月),有以雪里红荐春盘者。当不敢斥言而呼为成夫人菜乎!嘻!诸葛行营之种,可以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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